南水北調還是海水淡化?這樣的議論與比較已經由來已久。根據《瞭望》記者對權威者的采訪,“要想保障黃淮海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就必須盡快提供新的、足量的、穩定的水源,調水是必然的”,“就一個大城市來說,把希望放在海水淡化上,通過淡化手段使其成為穩定的常規水源,確實還有不少問題”。對于兩者的爭議,關鍵點集中到了成本問題上。國務院南水北調辦公室未曾公布水價成本的準確構成。這使得海水淡化和南水北調的水價比較,陷入糊涂境地。2010年冬天,南水北調辦公室組織召開的座談會上,盡管民意熱衷,但會上卻并未有任何南水北調和海水淡化成本的直接比較。
以下內容來自《瞭望》:
“要用戰略的眼光來審視中國的水資源配置,不能用微觀眼光看待,局限于一時一域。南水北調工程是解決我國黃淮海地區水資源困境的根本性措施。”
“南水北調工程建設已經過去了8年,投資和工程才完成三分之一。”7月7日,事關未來十年中國水資源戰略走向的中央水利工作會議召開前一天,在北京市海淀區復興路甲1號的國務院南水北調工程建設委員會辦公室新址,面對《瞭望》新聞周刊記者,履任主任職務滿一年的鄂竟平第一次接受媒體采訪,言談間充滿了對這項世紀工程的期盼和信心,同時還有些許對工程進展的憂慮和急切。
盡管已與水利打了近36年交道,對南水北調工程也較為熟悉,但在過去的一年,鄂竟平還是給自己立了“規矩”,一年之內密集調研,不公開發言。據本刊記者不完全統計,一年間他15次到工程一線調研,尤其是中線工程現場。他的解釋是,“剛來,一下子吃不透,擔心有些話說得不客觀,需要一段時間調查研究,從整體上進行把握。”
正是因為這一年的大量調研,鄂竟平從國家改革發展的宏觀層面,更加深刻地認識到南水北調工程在中國水資源戰略配置中的全局位置和戰略意義;也看到工程進展與解決水資源危機之間的巨大差距,了解到部分公眾和輿論對工程的一些誤解……
正如鄂竟平去年此時履新致辭所言,“面對要靠一車車土、一根根鋼筋來實現建設目標的巨大工程,要說實話、辦實事、以實待人。”今天,他鄭重地告訴本刊記者,希望對關注中國水資源命運的人,講出這一年來自己的所見和所思。
解決黃淮海地區缺水的根本之策
《瞭望》:作為世界最大的調水工程,南水北調被定義為“緩解我國北方水資源短缺和生態環境惡化狀況,促進水資源整體優化配置的重大戰略性基礎設施”,那么目前中國北方水資源問題到底嚴重到什么程度?為什么你一直強調調水是解決北方水資源短缺問題的根本之策?
鄂竟平:中國是貧水國,人均水資源量為2100立方米,只有世界人均水平的28%,且時空分布不均。尤其是黃(河)淮(河)海(河)地區,水資源最為匱乏,人均462立方米,僅為全國平均水平的1/5。其中,京津兩市所在的海河流域人均水資源量僅為292立方米,還不如中東地區的以色列(365立方米),不足全國平均水平的1/7。
黃淮海流域總人口4.4億,約占全國人口的35%,GDP約占全國的31%,人口密度大,大中城市多,在中國國民經濟格局中占有重要地位,而水資源量僅占全國總量的7.2%。同時,人口還在快速增加,水還在不斷減少。
目前,隨著全球氣溫升高,地表降水和地表蒸發量都在變化,我國北方地區水資源總量長期持續減少。據統計,近30年來,黃河、淮河、海河、松遼的水資源量減少13%,其中海河流域水資源量已減少25%。因此,使原本供需矛盾就十分尖銳的黃淮海地區水資源形勢更加嚴峻了,尤其是華北地區,最甚的是北京。其實,北京地區的供水之所以能維持到現在,就是靠著超采地下水。黃淮海地區每年超采的地下水大概在60億~70億立方米,北京超采得更嚴重,每年地下水水位下降1.3米左右。
有些地下水還可以靠后期降雨回補,但有些卻不能。比如,超采深層地下水就很難回補,超采一方,就少一方。目前,超采深層地下水量占每年黃淮海地區超采地下水總量的40%左右。盡管如此,現有的深井也難以繼續維持需求,有些井的出水量已經不及過去的50%。當前,黃淮海地區就是這么對付過來的,可以說這一地區水資源的供需矛盾已經到了臨界狀態。所以,要想保障黃淮海地區經濟社會發展,就必須盡快提供新的、足量的、穩定的水源,調水是必然的。因此,黨中央、國務院決定建設南水北調工程是非常英明的。
《瞭望》:解決北方地區水資源困境,除了調水,還有沒有其他辦法?比如海水淡化、再生水利用。
鄂竟平:傳統的有兩個方法,其一,節水,把不該浪費的水利用好。其二,開辟新資源。如:境外調水、海水淡化和中水回用等。
節水是一條應該長期堅持的國策,是革命性的措施,有必要大力抓。實際上,這幾年,京津等省市在這方面下了很大功夫,投入也很大,社會公眾的節水意識也大為提高,在一定程度上有效緩解了水資源供需矛盾。但每年仍然要大量超采地下水。原因很簡單,一是節水需要過程,不可能一步到位;二是投入也越來越大;三是節約到一定程度,再節約就很難了;四是節水是有限度的。不浪費可以做到,但北方地區如此眾多的人口和經濟規模,且還在持續增加和發展并要維系良好環境,每天正常的生產、生活和生態用水必須消耗,再努力節水仍然有巨大的供需差。
經過這幾年探索,海水利用在技術上有突破性的進展,在一些特殊地區,前景還是不錯的。但就一個大城市來說,把希望放在海水淡化上,通過淡化手段使其成為穩定的常規水源,確實還有不少問題。
現在,天津、青島和威海等地已經有了一批海水淡化工廠,目前我國大概一天能生產40萬噸淡水(全球每天生產3500萬噸),發展速度已經很快了。但海水的淡化利用到目前還有些問題需要研究。其一,每淡化一方水5~7元的造價成本,能否承受。其二,生產過程大量消能,一方水至少要用4.5度電。如果南水北調東、中線一期工程的調水量都采用海水淡化,至少要耗電800億度,大概相當廣西自治區2009年全年用電量。如用火電,要耗煤3000萬噸。其三,海水淡化后的水質問題,長期飲用到底對人的身體有什么影響?國外應用一般要在淡化水中摻入3/4或4/5的天然水。其四,海水淡化會鹽化海域,影響海洋生態。每年淡化幾百萬立方米水還沒關系,如果在渤海灣每年淡化12億立方米(南水北調中線的北京市受水規模)的水量,生態后果難以想象。
近幾年,大家都注意到了中水回用,僅北京一年就利用再生水6.8億立方米,中水回用率達60%,但中水回用是有條件的,是受到局限的,只能部分幫忙,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總之,現在看,黃淮海地區節水和中水回用已經盡了很大努力,但仍不能解決缺水問題,那就只能靠調水了。
《瞭望》:現在,解決北方地區水資源困境,好像也只有調水一條現實道路了。
鄂竟平:以北京市為例,按照規劃,南水北調每年為北京提供12億立方米的水,多于現在城區的供水量,大于地下水超采量,這樣,城區水資源需求就能有效保障,原來供給城區的水資源就可以轉到其他方面去了,也不用再超采地下水了,一下子就從根本上解決了問題。
這兩年,北京的用水之所以這么安定,就是因為利用了南水北調已經修好的近300公里工程(即石家莊至北京段的工程,簡稱京石段),兩次從河北四個大型水庫調劑給北京寶貴的6.7億立方米水。否則,沒有南水北調京石段,很難想象這兩年北京水資源會緊張到什么程度。但這只是臨時調水,完全是“窮人幫窮人”。盡管這樣,已經能感受到南水北調工程不可替代的作用,也充分體現了水資源配置的效益。
因此,南水北調確實是解決北方地區,尤其是黃淮海地區水資源供需矛盾的根本性措施,我認為現在還認識得不夠,努力得不夠。
中國治水要“算大賬”
《瞭望》:南水北調工程自開工以來,斷斷續續一直有不同的意見和質疑,尤其是近兩年來,來自社會公眾和某些學者的批評聲音還甚高,參與工程的建設者甚至有“社會上說起調水工程好像犯了錯一樣”的感覺,你怎樣看待這種爭議和分歧?
鄂竟平:不論做什么事,都要有戰略眼光。對待中國的水資源問題,一定要站在全局的高度上來看,并且既著眼現在,又要考慮長遠。
水利是一個特殊行業,和機械、電子等行業完全不同,研究的多是戰略性的大布局問題。機械、電子業可以在有限時間內在實驗室里24小時1:1的反復試驗,而治水就不行。它到底科學不科學,你說怎么試驗?不講別的,就拿防洪工程來說,幾十年甚至更長時間才來一次大洪水。你修的防洪工程是否科學合理,只有經過大洪水考驗才知道,試驗周期太長,不易說清。我們這些人,干了幾十年水利工作,從來不敢說自己是專家,說話都是很小心的。
我認為,水利的確是個非常復雜、難以琢磨的自然學科,更是一門社會科學。興修任何水利工程,不但有工程技術問題,也會涉及眾多領域。別的不說,僅是水價的變化,就可能引起連鎖反應,影響到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
記得1997年我到黃河水利委員會工作時,就看到一份資料。改革開放初期,錢學森同志到黃河考察,回到北京后就給黃委會寫了封滿滿兩頁紙的信。講到了治水的復雜性和難度,他說了一句話,我認為很有道理。他說:比起治理黃河來,人造衛星就是一件簡單的事了。
這就是水的問題為什么這么議論紛紛的原因,因為它看似簡單,其實太復雜了,很難一下子就說清哪個觀點是完全正確的。但就目前來說,水利確保國家經濟社會又好又快發展的根本任務不可爭論,北方地區因水資源短缺成為經濟社會發展制約因素的現狀不容爭論,通過調水可以從根本上解決水資源供需矛盾的事實也不應爭論。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在水資源的配置上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因為經濟發展、社會進步和維持良好生態須臾離不開水。別的不說,人要喝水,生產糧食要靠水,這兩樣差一點都不行。其他資源尚且可以找到替代品,如不用煤、石油,還可以考慮別的替代能源。人類對水資源的需求根本沒有辦法替代,找不到替代品,不可能飲用其他液體。就目前的科技手段,通過其他方式也不可能再造水資源。因此,在水的問題上,一定要認清其基本特性,水的“唯一性”就不允許我們停留在爭論上,經濟發展不允許,人的生存和發展更不允許。
中國的水資源問題,大家很熟悉的是“南方水多,北方水少”。其實,還有一個與水有關的基本國情就是“北方土多,南方土少”。僅黃淮海區域的耕地就有7億多畝,占全國比重的近40%。最近,國土資源部做了一次大調查,認為中國集中連片的耕地后備資源1.1億畝,都在北方和西北地區,又是缺水干旱地區。為了保障國家糧食安全,需要北方耕地。但農業生產沒有水,還是不行。
我國的水資源分布和經濟社會布局的嚴重不協調,水土配置更甚的基本國情,也決定了我們必須從全國大局的高度,用發展、科學、辯證的思維方法,來研究水資源配置問題,以滿足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需要。
《瞭望》:現在,爭議較多的是對調水地區生態環境和經濟發展的影響。
鄂竟平:影響是事實,肯定存在影響。任何事情都會有“得”有“失”,關鍵要看是不是“勢在必得”,是不是“得不償失”,是不是“失而可容”。這就更需要以戰略全局的眼光,科學對待調水工程。是不是應該調水?調水后的負面影響到底有多大?能不能容忍?要從戰略上評估。
關于是不是“勢在必得”,前面我已講過了,黃淮海地區的人要喝水,經濟、生態要用水,而現有水又不夠,采取了別的措施仍不夠,所以只能調水。不調水也可以,就要把人遷走,不發展經濟,這肯定是不行的。關于是不是“得不償失”和“失而可容”,需要全面地看問題。就以南水北調工程為例,東、中線一期工程調水近183億立方米,可產生巨大的社會、經濟和生態效益,將使北京、天津等近百座大中城市擺脫水制約,受益人口過億,保障了六省市沿線地區經濟社會發展,改善了生態環境,有“得”。但同時占用耕地97萬畝,移民近45萬人,并給漢江下游生產、生活和生態造成一定的影響等,有“失”。但“得”“失”相比,顯而易見,“得”遠大于“失”。與此同時,在修建干線工程時,正在采取一些必要的措施,努力消除因“失”而造成的影響。
人類和大自然共同組成世界,不可能獨立生存。人類生活生產,必然要和自然打交道,在從自然界索取資源能源的過程中,也必然會對自然有影響,關鍵在于到底有多大影響?就南水北調中線而言,從漢江調水后,一定會對下游有影響。算來算去,對漢江調水斷面以下的影響,表現在漢江下游的水位有20~50厘米左右的變化,這會對當地的生活、生產和生態造成負面影響。因此,國家決定在這一江段實施了100多億元投資的四項治理工程:從以萬計流量的長江開岔引水補償漢江;修建興隆水利樞紐進行調蓄;疏浚漢江航道;改造引水閘門。這四項工程一修,可以明顯地減少調水影響。
我們分析任何事物,都需要兩分法。調水也是。比如,丹江口水庫大壩加高引水,一方面引走近100億方水,對漢江下游造成負面影響,但同時這一地區的防洪壓力將明顯減小,可使漢江中下游地區的防洪標準由目前的20年一遇提到100年一遇,可基本解除洪水威脅,對此也應有客觀認識。
應該說,現在很多人既把負面影響給夸大了,又把調水效益說小了,同時又忽視了在消除負面影響方面所采取的舉措,不客觀。在水資源的配置上,我覺得中央幾個大的決策都是完全正確的。尤其是決定建設南水北調東、中線一期工程,并要求加快是非常必要的。華北地區人口經濟規模巨大,戰略地位重要,人要喝水,要吃糧,經濟社會和生態都要發展。如果不調水,這個區域怎么辦?那就還剩一條路了,就是把這里的人遷出去一部分。暫且不說2000萬人口的北京市能不能遷,就是遷出去,往哪兒遷?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即便遷到長江邊,遷出的人仍要吃、要喝,還要發展經濟,同樣需要有巨大的耗水,同樣要靠江河供給水資源,同樣會產生負面影響。因此,我認為,我們需要做的是,要正確認識調水產生的負面影響,全力采取措施減少損失。
水資源配置不同于其他資源的配置。時間上分布不均,可以靠水庫。空間上分布不均,只能靠調水。希望全社會都能正確認識這個問題。這絕對不是干啥吆喝啥,中國當下最迫切,也最難處理的大事有幾件,水的問題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南水北調東線也好、中線也好,以及以后的西線也好,盡管對被調水區會產生一些影響,但給受水區帶來的效益更多、更大,整體上看,修建這個工程“得”遠遠大于“失”,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戰略上是劃算的。而對被調水區所造成的影響,需要高度重視,通過采取相應的措施是可以消除部分損失的。
最近,胡錦濤總書記、溫家寶總理對南水北調工程建設作出重要指示,要求把工程建設好,把移民安置好,把水質保護好;特別要求有關方面注意采取措施解決好因調水造成環境等問題。對此,我們應當認真領會和落實好。
適時啟動南水北調西線工程
《瞭望》:現在,面對如此繁重的調水工作和嚴峻的水資源形勢,南水北調工程下一步的工作重心應該從什么方面著手?
鄂竟平:治水是百年大業,解決水資源方面的問題不是救火,來輛救火車抽出水龍頭就能滅火,而需要大量的前期工作。面對我國日益嚴峻的水資源危機,希望能在加快南水北調東、中線一期工程建設的基礎上,盡快啟動東線二期工程,適時開展西線工程前期工作。
西線工程完全不同于東、中線工程,其自然條件特殊,覆蓋面更廣,受益人口更多,可以惠及黃河、海河等流域,且對于緩解中西部多個省(自治區)水資源問題有著重要的保障作用。而現在看,黃河流域的水資源形勢也是相當嚴峻了,過去已有20多年中發生過斷流。現在每年入海的水量僅為黃河總水量的12%~15%,大量生態用水被擠占,盡管如此仍不能滿足流域內的生活、生產用水需求,需要考慮從流域外調水。
西線工程現在還處在前期工作階段。2002年西線工程規劃已經完成,接下來的工作進展不快,西線工程施工的難度很大,相當一部分工程要在海拔3000米以上地區動土,人煙稀少,極不容易。按照基建程序,還要完成項目建議書、可研報告,之后再批準初步設計,這些全部做完了,才可以開工修工程。從開工到通水,至少還得十年之久。那時,中國北方水資源供需關系會是什么樣子?日子能不能過得去?令人擔憂。
因此,水資源形勢不等人。要適時啟動西線工程前期工作,進行深入的研究論證,盡早進入實施階段。
《瞭望》:關于西線工程,你覺得現在還有什么沒說清楚的?
鄂竟平:南水北調西線工程研究工作始于1952年,2011年下半年進入項目建設書階段,歷時已59年了,盡管做了較長時間的論證工作,但此為大事,值得深 究。當前,需要繼續研究的問題還有一些,如:受水區水資源供需的新情況;還有沒有可替代方案;對調出區的影響以及工程技術上的問題,終歸是在海拔3000米左右進行施工,需要研究的問題很多。但關鍵是,如果研究工作太慢了,這些事情不能盡快說清楚,將很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