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靜寧飲用水生命線“甘泉調水”僅五公里，前一年生產的廢渣仍散發(fā)酸臭
宣傳牌背后為已封凍的東峽水庫
國聯淀粉上馬污水凈化設備后運營成本大增，目前正在醞釀轉型
隆德縣水務局人員監(jiān)測出境水質
靜寧的水又渾了。
在甘肅東南的這座山區(qū)縣城，喝上一口干凈水，如今幾乎成了一種奢望。縣城10公里外的東峽水庫，原本是13萬人口賴以生存的飲用水源，從去年開始水質一度降為劣V類，而主水源地“甘泉調水”，同樣面臨著嚴重的污染。上游隆德縣的淀粉企業(yè)多年連續(xù)排污讓靜寧縣不堪重負，而當兩個縣都意識到污染問題迫在眉睫時，靜寧的水已經不能喝了。
靜寧縣隸屬甘肅平涼，而隆德縣則屬寧夏固原，一條渝河將兩縣連接起來，短短42公里，卻因跨越了兩個省，使污染防治變得錯綜復雜。擺在兩縣面前的，是一筆拖了13年沒有解決的環(huán)保欠賬。
自來水合格率63.5%
2014年夏天，靜寧縣居民看到的是遠遠超出他們想象的情景，自家自來水管道接出的水里竟然蠕動著米粒兒大小的蟲子，有人在網上發(fā)出照片，水碗里的蟲子長達1厘米。
自來水不能喝了，消息迅速在縣城中傳開。
在成紀家園小區(qū)，62歲的居民劉鑫荃為了全家能喝上干凈水，咬牙買了臺800多元的凈水器。“說明書上寫的濾芯可用半年，誰知用了兩個月濾芯就全黃了。”
不遠處的阿陽花園小區(qū)情況類似，水龍頭里流出的自來水渾濁帶有漂白粉味，小區(qū)居民說每隔一段時間，水就會變渾，還有腥味。
居民的擔憂，在官方的檢測中被證實。
2014年6月水危機爆發(fā)后，之前每月一次的自來水水質檢測曾被提高到一周一檢，目前也還保持著每月兩次檢測的頻率，檢測內容包括大腸桿菌等在內的常規(guī)10項指標。
“上一次檢測是今年2月3日，這次檢測10項指標都是合格的。”縣衛(wèi)計局檢測檢驗所所長李曉霞介紹，但2014年全年，一共167次檢測中，自來水水質的合格率只有63.5%。
靜寧自來水出問題，是在地表水和地下水的水質異常發(fā)生之后。
在縣城外10公里的東峽水庫邊，當時曾前去調查的靜寧縣水務局局長牛永琪在“大毒日頭”下出了一身冷汗，庫容8600萬方的水庫散發(fā)著刺鼻的酸臭，水質檢測結果為劣V類，歷史竟又一次重演了。
這并不是靜寧縣城自來水中第一次出現蟲子，早在10年前的2004年這一幕就上演過，曾在群眾中引發(fā)過持續(xù)數日的恐慌。當時靜寧縣城全部飲用水還全都依賴東峽水庫，當水庫遭到嚴重污染時，靜寧一度陷入斷水危機。
臨近六盤山的靜寧屬半濕潤半干旱氣候，年均降水量只有285毫米，人均水資源量只有全國平均水平的1/8，加上河流污染，可用于飲用的水源極度緊張。2004年東峽水庫污染事件后，靜寧縣投資1200萬元在遠離縣城32公里的甘渭河旁新建了一處水源地—“甘泉調水”工程。但隨著人口激增，“甘泉調水”無法滿足縣城全部需要，東峽水庫作為備用水源地始終發(fā)揮著作用，直到去年夏天。
排污企業(yè)歸隆德管
2014年6月的水危機讓東峽水庫徹底關閉，可僅僅過了半年，“甘泉調水”也面臨著來自上游的污染。
“甘泉調水”全稱甘渭河廟堡水源地，2006年開始供水。不同于東峽水庫，“甘泉調水”沒有蓄水設施，需要經過兩級泵站將水抽到山上后再用管道向縣城輸送。
“甘泉調水”處于靜寧縣與隆德縣的交界處，從水源地向南5公里便是隆德縣溫堡鄉(xiāng)，這里一家名為恒泰淀粉的萬噸規(guī)模的淀粉廠就建在甘渭河的河道旁。2014年11月的淀粉生產季，平涼水環(huán)境監(jiān)測中心的數據顯示，無論從東部進入靜寧縣的渝河還是南部進入的甘渭河，水質都已是劣V類。
1月30日，北京青年報記者沿甘渭河進入隆德縣，312國道旁的恒泰淀粉廠大門緊鎖，正處于季節(jié)性停產。在廠區(qū)周圍百米開外，就能聞到刺鼻的酸臭，廠區(qū)后面一塊10畝左右的土地，一半已被黃色的淀粉渣覆蓋，更外圍的土地變成了深黑色。附近的村民告訴北青報記者，淀粉廠生產時排放的廢水沉淀后滲入地下，廢渣在此堆積，已有三個月之久。
在深黑色的土地外是一道深達10米的黃土斷面，下面就是甘渭河的河道，數位耕地與恒泰淀粉廠相鄰的村民表示，在10月到11月的淀粉生產季，雖然恒泰淀粉沒有直接將這些廢水排進河里，但廢水沉淀到地下也都從一旁的斷面流進了河里。而在312國道的另一側，一根暗管通向一片洼地，黃色的淀粉廢水被排進洼地后，沿著一旁的雨水渠也同樣流進了甘渭河。
恒泰淀粉廠的留守人員稱，他們現在被靜寧縣視為“眼中釘、肉中刺”，2014年的淀粉生產季，每隔兩三天就能看到靜寧環(huán)保的人來，但是他們只能看看而沒辦法處理，“我們是屬于隆德縣的企業(yè)”。
污水河畔寸草不生
“靜寧縣城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一個干凈的水源地，這個問題已經困擾靜寧人很久了。”靜寧縣環(huán)保局局長王學勤說。
靜寧縣地處六盤山以西的渭河流域，全縣都是黃土高原的丘陵溝壑，缺水對于靜寧來說已經是一個持續(xù)幾百年的古老話題。靜寧老人間流傳著“窖雪度夏”的生活常識，在不通自來水的年代，人們以地窖收集雨水、雪水飲用。
1995年，靜寧縣城附近淺層地下水幾乎被開采殆盡，東峽水庫成為縣城第一個水源地。靜寧縣內河流一共6條，除流入東峽水庫的渝河外，還有葫蘆河、高界河、甘溝河、甘渭河以及李店河。其中李店河雖然距縣城最近，但由于水土流失嚴重，只能作為備用水源地。高界河、甘溝河距離靜寧縣城遠，難以調水。而靜寧縣水量最豐沛的葫蘆河，卻早已是一條“死河”，不僅上游寧夏西吉縣上百家淀粉企業(yè)排污，靜寧縣工業(yè)園區(qū)也建在葫蘆河中游，工業(yè)園區(qū)地毯廠當年建廠時幾乎全未辦理環(huán)評手續(xù)，開工時葫蘆河黑水橫流，污水一路流過下游莊浪、秦安兩縣。
1月29日，北青報記者來到葫蘆河畔，封凍的河面雖已被白雪覆蓋，但仍能看到河道兩側裸露的黃土地早已被染成黑色、寸草不生。
作為如今靜寧縣城生命線的甘渭河上的“甘泉調水”工程，啟動至今已“疲憊萬分”，2006年“甘泉調水”啟動時，水源地尚有9米水位，到2012年短短6年間水位便降到了2.8米，那年開始“甘泉調水”3號井已無水可用。
本就嚴重缺水，上游企業(yè)瘋狂排污讓靜寧人的水源地更是雪上加霜。
11年前第一次危機
被靜寧縣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恒泰淀粉廠，老板就是靜寧縣人。據隆德縣政府方面介紹，該廠是隆德縣僅剩的4家淀粉企業(yè)之一，當初因為靜寧縣不允許其建廠才跑到隆德來的。
“恒泰淀粉廠如果再達不到排污標準，就一定會被關停。即便他能達標排污，也得搬走，這是我們對靜寧縣的承諾。”隆德縣環(huán)保局長何斌說，目前隆德縣境內僅剩4家淀粉企業(yè)，除了位于渝河上游神林鄉(xiāng)的國聯淀粉廠上馬了生物污水凈化設備外，其他三家仍無法有效處理排污問題。
隆德縣大面積淀粉廠排污始于2002年，那一年，幾個曾在合資企業(yè)“四波淀粉”干活的人，“山寨”了四波淀粉整套生產工藝，讓隆德縣淀粉“土作坊”一夜之間完成了機械化生產的跨越。“山寨”之風吹遍隆德縣，機械化的淀粉廠遍地開花、傍河而建，而他們“山寨”來的只有生產工藝，對于廢水廢渣的處理根本視而不見，淀粉生產季的渝河水“黑得像墨汁一樣”。
這一時期，大量靜寧老板前往隆德投產淀粉廠，隆德縣的資料顯示，其縣內工商注冊登記淀粉廠最多時有26家，三成為靜寧人所開，這還不包括一些年產1000噸以下的小廠。
也同樣是在2004年，隆德縣城的酸臭已讓居民無法正常生活，當年2月，布滿白沫的渝河黑水順流而下注入東峽水庫，終于引爆了靜寧縣第一次飲用水危機。
喝了自己污染的臭水
靜寧人王致富說，這么多淀粉廠里，或許自己是唯一一個主動退出的老板。
王致富的淀粉廠年產只有500噸，渝河旁邊一個小院磚墻一圍，沒有名字，建于2002年，關閉于2004年。
王致富說是自己差點害了兒子。2004年的靜寧第一次飲用水危機爆發(fā)的春節(jié)之后，年僅5歲的兒子王貴平與鄰居小孩們玩耍時喝了生水，腹瀉不止，三個孩子全進了醫(yī)院。那一天，王致富剛返回自己的廠子。
王致富說，趕回醫(yī)院的時候，兒子正發(fā)著高燒，醫(yī)生告訴他兒子得了細菌性痢疾，送來時腹瀉里有膿血。王貴平是他的獨生子，前面生了兩胎女兒，38歲才得到一個兒子，夫妻倆在病床前守了5天，兒子才逐漸好轉。
“那年3月，我就把淀粉廠給賣了，兒子病了5天，我頭發(fā)白了一半。”王致富告訴北青報記者，“那時候看報紙說，是隆德這邊的淀粉廠污染讓東峽水庫的水都沒法喝了，回到廠子里覺得心里挺難受，這時候隆德這邊也開始查排污，我就覺得，這廠子還是不要干了。”
也是這一時期，隆德縣開始對淀粉企業(yè)進行查處。
2004年的靜寧飲用水危機，讓隸屬不同省區(qū)的兩個縣第一次就污染問題坐在了同一個會議室里。
“實事求是講，在2004年跨省污染以前，環(huán)保這事在我們（隆德）這兒真沒怎么上過心。”當年在隆德縣委辦任職的劉江龍回憶，“隆德縣全縣的飲用水全部來自六盤山的涵養(yǎng)林，2003年的時候我們就把管網鋪設到全縣的所有村子，沒有靜寧縣那邊喝不上水的‘切膚之痛’，淀粉廠排污在當時的干部們看來不過是覺得‘臭了點’。”
6年開了5張罰單
2015年1月，何斌成為隆德縣歷史上第一任環(huán)保局長，此前隆德縣環(huán)保部門并不是獨立單位，而是城鄉(xiāng)建設與環(huán)境保障局。何斌說，環(huán)保部門很長一段時間在隆德縣都比較弱勢，這也是即便2004年跨省污染狀況就擺在面前，而后幾年仍沒能有效遏制的原因之一。
“其實隆德環(huán)保從來都沒能實質地處罰過我們，即便像我這樣的小廠子。”靜寧人王國濤曾在隆德縣渝河流域開過一家年產800噸的小型淀粉廠，他的廠2008年關停，“那個年代那么多人都在做淀粉，家家在排污，有時候隆德環(huán)保的人下來檢查，往往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大型淀粉廠則往往因為是利稅大戶和對隆德縣GDP的貢獻，長年不把環(huán)保部門放在眼里，楊河鄉(xiāng)一家5000噸規(guī)模的淀粉企業(yè)原廠主告訴北青報記者，2009年以前，環(huán)保部門執(zhí)法到自己這里，每次要求停止排污都是走走過場，唯獨有一次一個新來的環(huán)保執(zhí)法人員跟自己較起了真，不停止排污就要開罰單責令停產。“我給縣里打了個電話求情，他們（環(huán)保執(zhí)法人員）就被叫回去了。”
北青報從隆德縣環(huán)保局調閱的資料顯示，2009年至2014年，當時的城鄉(xiāng)建設與環(huán)境保障局只開出5張罰單，罰單總額共計21.8萬元，但其中實際被執(zhí)行的只有2013年的2筆罰單，一共2.8萬元。
兩個省的函來函往
2014年6月，靜寧縣將跨省污染問題訴至黃河水利委員會，隨后甘肅、寧夏兩省召開了協調會，會議要求隆德縣必須保證出境水質安全。
雖然兩省已開始牽頭，但治污卻難立竿見影。
從2013年開始，靜寧縣便不斷向隆德縣發(fā)函，如今這些往來公函疊起來有厚厚一摞，雖然2013年隆德縣第一污水處理廠已正式運行；雖然關停了18家淀粉企業(yè)，僅剩的4家也上了隆德縣“重點監(jiān)控”的黑名單，但迫切想要喝上一口干凈水的靜寧人，短期內還無法看到水質有明顯改善。如今已封凍的東峽水庫下，集聚著13年來順流而下的污染物，幾個月后春暖花開，這些污染物還會在今年夏天讓水質迅速惡化。
1月23日，正在寧夏環(huán)保廳就渝河跨界污染問題召開協調會的何斌，手機上彈出來一條新聞，新華社再次曝光了靜寧縣遭遇跨省污染的新聞。會后一隊人馬立刻趕往靜寧縣，帶隊的是寧夏自治區(qū)環(huán)保廳、固原市環(huán)保局的相關領導，還有隆德縣剛剛上任的環(huán)保局長何斌。
1月28日，環(huán)保部副部長翟青帶隊來到靜寧，次日在隆德縣召集甘肅、寧夏兩省全部相關部門協調會。會上，隆德縣向靜寧縣承諾，今年開始他們一定保證渝河、甘渭河兩條河流在隆德縣的出境水質達到國家要求的IV類標準，并盡可能提高出境水質標準達到III類。寧夏環(huán)保廳已下撥1000萬元進行渝河綜合治理一期工程，同時投資2800萬元在渝河中游建設隆德縣第二個污水處理廠，另在渝河河道中建設污染物攔截設施。在環(huán)保部要求下，跨省兩縣常態(tài)協調機制正在加緊醞釀建立。
“無論如何，這是一筆已經欠了13年的環(huán)保欠賬，現在必須要還了。”何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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