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些天,熊志邦不得不一次次重啟被打爆到死機的手機。電話來自全國各地,有上級領導的,有媒體記者的,更多的是人們打電話來詢問魚價。
湖北省十堰市丹江口市水產局這位瘦削的副局長,做起了“推銷員”工作。“這種魚肉質瓷實、肉絲較長,口感獨特。”他一遍遍跟人介紹令當地人引以為傲的翹嘴魚。
2015年的最后一天,丹江口水庫庫區養殖翹嘴的網箱將不復存在。一起消失的,還有12萬口網箱背后的漁民群體。作為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水源地,為保護水質,“確保一庫清水送北京”,水面上的投餌網箱將被逐步、分批取締。
“取締網箱,老百姓先要罵我”
3月15日是水庫核心區(大壩可視范圍以內)網箱被拆除的最后期限。趁著這個春節,當地漁民和干部,正為核心區5000余網箱里的300萬斤魚的銷售而最后沖刺。
丹江口市政府特別成立“愛心魚”銷售辦公室;熊志邦帶隊去外地推銷;當地出臺倡議書號召機關干部職工購魚;來自北京、河南、浙江等地的企業、市民、電商,紛紛加入購魚的行列。
但是,“賣得越多,虧得越多。”由于集中上市,魚價偏低,當地不止一位漁民向記者抱怨。他們更擔心的,是將來的生活:“土地流轉了,橘子不種了,耕地被淹完了,魚也不能養了,哪來的活路?”
熊志邦理解漁民的難處。看著挖掘機切割、撕裂養魚的網箱,這位將丹江口淡水魚產業扶持大的管理者心里也難受。“20年才能讓投餌網箱推而廣之,其中的艱辛和風雨是不能用語言表達的。”熊志邦對中國青年報記者說,“網箱的銷毀,也標志著網箱養魚這個產業(在丹江口市)的消亡。”
因為賣魚、搞水產檢查,以及接待領導,年過半百的熊志邦經常顧不上吃飯。有時下午3點才吃上午飯,一早起來忙到9點才能順路吃碗面條。幾口吞進肚子,又趕往下一處工作點。
但這些天,熊志邦成了漁民發泄情緒的對象:“當初是你讓我們搞的,現在又要毀掉。” 他理解這種怨言,“取締網箱,我完全是服從安排,而老百姓首先要罵我。”最近,他辦公室的煙灰缸里總是堆滿煙頭。
早在2012年8月,丹江口市政府便下發《限制丹江口水庫網箱養殖的通告》,嚴禁在丹江口水庫新增投餌網箱。去年頒發的《南水北調工程供水管理條例》,將丹江口水庫作為飲用水保護區,要求丹江口庫區由當地省人民政府組織逐步拆除現有網箱養殖、圍網養殖設施。
據丹江口市水產局總工程師張華向記者介紹,網箱養殖中的飼料會造成氨氮超標,可能形成水質富營養化。為保障南水北調水質,取締網箱養殖被提上日程。
“搞得人心惶惶。”漁民李明付當著當地干部的面,說話一點也不客氣。他養魚養了近10年,網箱位于水庫核心區,屬于第一批拆除對象。他不怕網箱取締,就怕“魚價不行”。
根據2014年當地的實物登記統計,丹江口水庫網箱中的魚超過1.5億斤,僅春節前就有約300萬斤成魚亟待上市銷售。這些魚中,80%是丹江口水庫最著名的翹嘴。有“長江上等名貴魚”之稱的翹嘴集中上市,卻難以賣出“名貴”的好價錢。
李明付已不是第一位向記者回憶2006~2011年間賣魚盛況的漁民。最貴的時候,三四斤以上的翹嘴每斤能賣到二十七八塊。
“1~2斤的,每斤12塊;3~4斤的,每斤14塊;5斤以上的,每斤18~20塊。”每天在辦公室里,丹江口市取締網箱養殖工作指揮部負責人張華一遍遍耐心地向來電詢問的客戶報價。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接二三百個電話,“但是真正買魚的并不多”。
張華介紹,丹江口水溫較低,魚類生長速度較慢,翹嘴養殖周期至少需要3年,每斤魚的成本都要十一二塊錢。
之前,作為“國家地理標志保護產品”的丹江口翹嘴,向來不愁銷路。逢年過節,當地及周邊政府機關、企事業單位會直接找漁民訂購翹嘴作為職工福利發放。“那時候,3斤以上的魚按25塊一斤都得求著漁民賣。”一位經銷商告訴記者,“25塊沒賣,現在15塊賣。”
如今,“不愁嫁”的翹嘴卻困在即將拆除的網箱里。“不敢賣啊,賣了欠銀行的錢連本都還不了。”李明付和其他漁民一坐下來,就談生意談市場,越談眉頭皺得越緊。
每年7月4日,是李明付的銀行貸款還款日,“那天砸鍋賣鐵,就是借也得還”。他開玩笑說,網箱里的魚看著是我的,實際是銀行的,“好多年的心血都在里面”。
從2007年開始,丹江口市政府出臺政策,為漁民提供貼息貸款,鼓勵網箱養殖的發展。當時,一斤翹嘴的成本價只有四五塊錢,卻可以賣十幾二十塊。利潤的驅使加之政府的鼓勵,使丹江口水庫上的網箱數量翻了5倍。
搞愛心魚,實際上是我們獻愛心
一年365天,李明付笑稱自己有366天在水上,每天穿著沾滿泥漿、魚鱗、鐵銹的雨鞋和雨褲。他說住在陸地上反而不習慣,睡不著覺,“一上岸就覺得晃,像喝醉酒一樣”。
“何苦何苦,河里面的最苦。”當地漁民打趣道。養魚本就是一項辛苦的勞動。數以萬計的魚要一條條地分揀,上百個網箱中的漁網隔段時間就要清洗,賣魚起網時又得一條條打撈,每一項都很花費力氣。
李明付的右手手筋斷了,手指關節扳都扳不動,沒法干重活,妻子和兒子長年累月在水面上幫他。而他70多歲的母親,不得不一個人租房子住在岸上面,“自己照顧自己”。當地一位干部介紹,大多數漁民的農村家里,多是“386199部隊”(婦女、兒童、老人)。
李明付的日常生活,只是丹江口兩萬漁民的一個縮影。養殖大戶、丹江口水庫網箱養殖帶頭人之一的李華,最近一直在幫政府做漁民的工作,卻很擔心漁民的處境:“我們虧個一兩百萬元還有機會,老百姓怎么辦,轉型轉個毛啊!”
李明付也很能體會李華的難處:“李華掙大錢,知名度高。知根知底的,知道他欠了幾百萬元,過得也不容易。”不少人也知道,由于販魚、養魚太拼,李華得了鼻咽癌,現在還在做保守治療。
可是,傳到李華耳邊的更多是漁民們的不滿。“賺錢的時候,天天接我到館子喝酒,一年到頭感謝我,買香油土雞蛋送我”,飯桌上,李華有些沮喪,舉起筷子吃了兩口翹嘴,“現在(漁民)說‘他坑死我了’,態度也冷了很多。”
李華一位養魚的朋友介紹,漁民養魚就像滾雪球,“剛賺點錢就投進去一點”。他的小舅子黃雪林,之前給李華打工,后來看養魚賺錢,自己貸款、找親戚朋友借錢搞起了網箱養殖。如今響應政府的號召,手里的70個網箱已經處理了四五十個。
前前后后,黃雪林搭進去的本錢有70多萬元,床頭的本子上一筆筆記著借來的欠款。而現在剩下6萬斤翹嘴,“能賣50萬元就謝天謝地了”。但他還是不敢賣,“魚要出了就有人來要賬了”。
幸運的是,他家里還有三四畝地,兩畝茶園,不養魚了還有條后路。但現在,他全指望網箱里的魚養活患食道癌的母親和患血管瘤的妻子。
不像丹江口漁民們的一臉愁容,在1月14日舉行的2015年南水北調工作會議上,國務院南水北調辦主任鄂竟平高興地表示,“今年參會的心情與往年不一樣,以往每次召開年度工作會議都感覺壓力巨大,這次大家都喜氣洋洋的。”
2014年被稱為南水北調工程建設的“決戰攻堅和收尾轉型年”。這一年的12月12日,中線一期工程通水,北京與丹江口以綿延1276公里的一渠南水相連。對北京來說,每年有超過10億立方米的南水進入百姓家,人均水資源擁有量比通水前增加了近一半。
這些數字的背后,是官方話語里所形容的李明付、黃雪林們“顧大局、識大體”,為了保護南水北調水源地,愿意放棄現在生產、生活方式,作出犧牲。
面對賣不動、賣得虧的“愛心魚”,黃雪林表示,“搞‘愛心魚’,實際上是我們獻愛心,不是人家獻愛心。”他說自己心里不好受,老百姓不說賺錢,保本心里也好受點。
“從有到無”的悲情城市
熊志邦理解漁民的心聲,不說“魚賤傷農”,連養魚的網箱都得漁民倒貼錢:制作一個6×6米的網箱就得花費2000多元,政府補貼1300元,外加20%的獎勵,也才1560元。
大多漁民覺得網箱拆了也沒用,便交給政府賣廢鐵了。
一渠南水北上,為其“顧大局、識大體”的不止這些漁民。據統計,從1952年提出南水北調工程構想以來,湖北省十堰市丹江口市共有49.6萬人投身到兩次大規模移民潮中,僅二期移民(2009年起),丹江口所屬的十堰市就有1.2萬名干部專司移民工作,其中6人在一線殉職。
當地有句俗話:十個十堰人,就有一個移民。移民干部中也流傳著一句話:為了南水北調,我們流血又流汗,但是不能流淚。
創作了南水北調“三部曲”的作家梅潔在中線一期工程通水時說,一個真正高貴智慧的生命應該明白,世界除了我們自己之外,還有更多的需要我們了解的事情,除了我們自身的艱難和不幸之外,還有更加遼闊的艱難和不幸。
丹江口漁民葉明成,即是這種“更加遼闊的艱難和不幸”中的一個“樣本”。從1968年丹江口大壩建成起,他就和當地許多老鄉一生幾次移民搬遷,被漢江河里上漲的水趕了近半個世紀。
如今,他和兒子生活在丹江口均縣鎮關門巖村的安置房里。早在1990年代,他就通過網箱養殖致富,成為遠近聞名的“養魚大王”,“那時候收入比縣委書記都高好多倍”。
他出生時的家,連同丹江口市的前身均州古城一同淹沒在庫水之下。他的妹妹第一次外遷至湖北隨縣后跑了回來,第二次因為丹江口大壩加高蓄水,又外遷至湖北棗陽,沒過幾個月又跑了回來,在丹江口水庫上面養魚。他們和另外兩萬多漁民,為丹江口每年創造不少于10億元的產值。
熊志邦告訴記者,網箱的取締,將使丹江口的水產品產量由6萬噸下降到1.7萬噸,水產品產值由10.5億元下降到3.2億元。
而丹江口庫區胡家嶺水質自動監測站水質監測員柳根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庫區的水質基本保持在一類和二類水質之間。很多指標都符合一類水質標準,并且保持一類的天數越來越多。
生活在庫區水上的漁民,平時舀水庫的水直接飲用、做飯。“你們用丹江口的水來喝,我們用它來養魚養蝦,奢侈不奢侈?”當地一位干部打趣道,說完苦笑。
“等網箱沒了,只能再回棗陽了,那邊還有幾畝地可以種。”葉明成的妹妹告訴記者,“這邊除了親人和祖墳,什么也沒有了。”
丹江口市南水北調辦原副主任丁力先,退休后一直致力于均州古城的研究,他向中國青年報記者強調,“水都”丹江口市是“中國最悲情的城市”:有哪一個城市反復移民?有哪一個大壩建了半個世紀?有哪個大型水利工程建在城區?
丹江口大壩,改變了丹江口人的命運,也改變了一些產業的命運。很多城市的變化是“從無到有”,丹江口市卻是“從有到無”。“為了保護一江清水,我們很多傳統的優勢產業都犧牲掉了。”丁力先說。
離葉明成所在的安置點數公里外,是均縣鎮老集鎮。居民整體搬遷后,這里成為山間的一座空城。老鎮大門前的“丹江口市均縣鎮老集鎮遺址博物館”的牌子也被人偷走,幾只流浪狗四處晃蕩。當地一位媒體人形容,現在的老集鎮就像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的廢墟。
1999年,熊志邦來此掛職副鎮長兩年多。正是這兩年,在他的大力推動下,均縣鎮的網箱養殖快速發展起來,后來形成“百里萬箱下漢江”的壯觀場面。
也是這兩年,年僅30多歲的熊志邦頭發白了三分之一。如今,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